放假以后我的日子不再以“周”为标尺,像鱼一样,随意生活。临近过年,每件事底下都暗藏焦灼,总觉得该整理一下了。先拣两件这段时间来我觉得最重要的事说说。
数周前与一位朋友聊天,慢慢聊到了推荐书上,很窘迫,因为整整三个月我都在一场永无止尽的烂书大周期中奔忙:捡到一本,囫囵读个大半,好没意思,捏着鼻子硬读也不是那么回事,弃之——再捡一本,怎么又是没意思的!气死!已经想不起上一本觉得稍有意思的故事是什么了,《清洁女工手册》还算规整,是短篇小说。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读短篇小说,因为注意力有点不集中。但短篇小说集于我仍像是糖豆,并不真的能够吃饱。
不久前刷到一位象友在推荐马尔克斯,还写了简略的作品杂感。在我不知道推荐什么时推荐他总不会错,初读至今多年过去,他的作品排位在我心中:《百年》>《活着为了讲述》>《霍乱》>《苦妓回忆录》。于是便推荐给那位朋友。
不久后收到了她关于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的反馈。她看得气结,原因不必详谈我也明白:阿里萨是个天杀的烂人,里面刻画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,现实生活里我定避之不及。谈到了乌尔比诺医生的那次出轨,马尔克斯写费尔明娜的哭泣是出于妒忌。男作家永远能够找到一万种方法让女读者觉得不适,片面的刻画,父权制的傲慢,Easy模式的人生当然对另一个性别怀有奇诡烂漫的幻想,这似乎永不可避免。
这件事是我这段时间里发生最重要的一件事。我似乎是高二那年开始读第一本马尔克斯,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直至把他的作品读了大半,他是对我的少女时代影响最大的作者,在潮热的南方读另一片热带大陆的故事,是十分奇妙的感受。他故事的魔力甚至波及我一部分现实生活,曾与初恋谈到过《霍乱》中的一个情节,费尔明娜回头看见久别的阿里萨,恍然大悟她并不爱他,而那时我深信我将是他背后因为爱情的恐惧而面色青紫的阿里萨,亲密关系第一次给我带来了如此强烈的不安感。
于是我初恋的结束与费尔明娜在代笔人门廊下的那次回头如出一辙,只是角色调换,费尔明娜的饰演者是我,回过头时惊觉一切不过泡影:今天,见到您时,我发觉我们之间不过一场幻觉。 不像湖烟消散,而像清脆响亮的猛一顿足,像铃铛坠地的刹那,费尔明娜恍然大悟她不爱他。
他的写作很有力量,是我模仿最多的作者。人就是很容易神化一个有名的死人,我几乎不去深思他的傲慢与写作的瑕疵,读的时候放弃思考自己女性身份感到的不适,是我使自己平静与安宁的方式。不这么做我不日将在一场普通的男性作家浏览活动中气得撞墙而死。
另说一下。《广告狂人》是我去年很喜欢的一个剧,六十年代的故事,写得很好,只是女人被不断牺牲、嘲弄与忽略。尽管它也写出了极为出众的女性角色,甚至故事结局颇带有女性主义,但还是能察觉出非常强烈的“野心最好与女人无关”的意图。我很喜欢这个故事,而这通常需要我先忘记我是个女的。去年我开始续看《生活大爆炸》,它是个十五年前开播的电视剧,要带着今天对性别刻板印象的严格审视,它没有多少集能幸存。地球这个服务器就是有那么多、那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。
把市面上的文艺作品拿去做一轮Bechdel Test,过不了的枪毙,结果只会是所剩无几:
- 作品中必须出现至少2名女角色,而且她们必须有名字。
- 这些女角色之间必须有对话。
- 对话主题不能涉及男性。
我当然也享受过那些推动了性别不平等的作品带来的快乐,其中很多我也很喜欢,但不妨碍我这个性别被忽视了的事实。
去年定量研究方法的课上学Stata,老师用中国综合社会调查(CGSS)的数据做课堂展示,他一步步代码写下来教我们为什么这么写,怎么样看数据结果:stata里大部分默认参照组为第一组,假如有五个分类,数据结果只会出现四组,第一组会因为是参照组而被默认不展示。
数据结果往往是“相较于参照组A而言,B组风险比会下降40%”这样的模板话。
非常巧妙的一个时刻。CGSS的性别组中默认男性是参照组,编码为1,而女性编码为2。其实想必这世界上95%的调查数据都是这么编码的。
而那位老师查看确认了一下性别编码,然后说:那我们来Recode一下,把女性重新编码为第一组。
无论是否仅仅出于教学目的,那都是我的性别被看见的一个微小时刻。我的性别何故被所有人默认要以你的性别为参照?这只是这个世界的长久积习而来的设置,绝不应该是默认设置。
说回马尔克斯。扯太多别的,快忘了讲到哪里,援引一下那天我的社交网络碎片助力记忆恢复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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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2022年1月25日 24:04
我读马尔克斯的体验一直很丝滑痛快,但不是很确定今天去读会不会是一样的感受,之前给一个朋友推荐了霍乱时期的爱情,今天突然收到了她关于内容的吐槽。心中产生一种“来了”的局促与解脱。这种感觉无限近似于我喜欢广告狂人和tbbt,但要让我去给朋友推荐却会有点犹豫,性别这块巨石上沾满了污糟的脚印,即使是巨人的脚印,那也是泥泞又肮脏的脚印。
- 2022年1月25日 24:12
我想我一直很明白,但是视而不见,因为他给初读时的我带来了很强烈的、持续性的震惊,这印象在这些年里使人开始神话另一个人。而现在终于:来了。
- 2022年1月25日 24:19
朋友跟我讲的是医生出轨那段,作者写费尔明娜的哭是因为妒忌,她看得气绝。而巧的是这段情节过了三四年我居然还记得,但记忆中只留下医生出轨的是他的病人:笑声能惊飞鸽群的女人。人能读到什么与记得什么竟然完全由自己的思维状态决定,重读一遍我应该也会在同样的地方气到毒发身亡,而那个描写在我现在看来,也许没有好到能念念不忘的地步。
- 2022年1月25日 24:47
不过正巧有个机会来检验这件事。前阵子象上刷到安利,忽然很心血来潮感觉到了补足他剩下作品的时候,就买了这两本:《族长的秋天》与《礼拜二午睡时刻》。
大概在四五年前一口气读了他11本,神魂颠倒,几年里又陆续补了演讲和别的,是我很熟悉也模仿了很多的作家。他故事的氛围语气与结构是否还能像初读时那样让我着迷和惊叹?我有没有变成更好的读者?我有没有办法识别他傲慢地写坏了的地方?真的过去很久了,狂潮一样的写作多少绑架过我,我似乎都没有办法识别作品好坏,每本都看得很认真,带着如饥似渴的读一本少一本的心情去看,所以总觉得它们比那些我看得没那么认真的书好。有个主人公航班中遇到睡梦美人的故事在我心中一直很好,但之后为这印象重读多次,都为当时的评判感到很困惑。
对很多喜爱过的人有这样一个祛魅时刻,等这两本书,好像面前摆了两道试题,我坐立不安,静候开考。
我很害羞于写下这个从内心深处翻找出的想法,但毕竟这里是博客,又已经写到这么后面了,没有多少人会读到。在我心中,读者是我的一个重要身份,记事起就没有与其脱过干系,这是一个很认真的身份。阅读给我的生活带来过很大的快乐,我也觉得“读”是一项需要持续练习的技能,相比多年以前,我现在是个更耐心、更能看见作者意图与写作花招的读者,这是我身上发生的无人知晓但很了不起的进步。
但我读的绝大多数书都没有读过第二遍,虽然语气遗憾,但其实这是一个很美妙的状态:我每时每刻都有更新的东西可以读。免费。自由。上一本给我带来的创伤在下一本读至中途便被遗忘。我读《士兵突击》时甚至形成了机动高效的阅读工作流(胡乱用一些流行词汇):坐在书桌前看实体书,躺到床上了开始摸墨水屏设备,万不得已要出门了掏出手机也能看。
PS:不过即便是这样强大的机动链也未能抚平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给我带来的创伤。
再次扯远。不过无妨,事件的叙述已近尾声。我很容易厌倦同一个人的写作,马尔克斯是我为数不多任何状态都能捡起来继续读的作者,我熟悉他,而熟悉带来盲目。我很担心我对他的喜爱、喜爱的不断加深只是记忆戴上时间面纱的结果,他是一个好作家,写出过好作品,这一点我毫不怀疑。但距离第一次读马尔克斯,我在时间线上已爬行出很远,这种好已经是时间洞深深处的记忆了。
我从未回去审视这份记忆,重新确认他的好是否被我放大——那么我又怎么敢像文章开头时那样觉得:推荐马尔克斯总不会错。而记忆如何欺骗人,人又如何矫饰记忆,本就是马尔克斯爱写的主题。
上一场记忆追查还是小虎马拉松(连续观看6部梁朝伟主演电影),这次回溯或许意味着到了马尔克斯长廊回访的绝佳时刻——很爱取行动代号,至于行动与否要看下一版本的我懒不懒散。
另外,昨日下午一到手就读完了《礼拜二午睡时刻》。短篇集。熟悉又易读,很享受。故事氛围依然是迷人的,我很喜欢里面那个与书同名短篇,沉静。很有力量。我在作家的回忆录里见过这个故事的副本,母亲带着女儿来到闷热小镇,向当地的神父取墓园的钥匙,上礼拜在这里被枪杀的那个小偷是她的儿子。故事不长,但气质独特。读到好的故事,我很幸福。另外两篇《巴尔塔萨午后奇遇》与《蒙铁尔的寡妇》我也很喜欢。在时间线这一端我重新确认:在时间洞深深处的那个高中生,确实读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作家。
说完读者再说观众,写了这么长才写到这段时间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许久前一位朋友推荐我看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,我虽然点开了,但拖拉着没看下去,直至不久前的一个凌晨四点,我饿得爬起,巧遇妈睡醒给我做宵夜吃。我们俩随便点开了一集《团》来看——
接着一发不可收拾。45分钟一集的电视剧,足有43集。我和我妈四天看完了。
《团》是2009年播的一个剧,编剧是兰晓龙。《甄嬛传》是2011年播的一个剧,导演是郑晓龙。大家都叫晓龙,这里会不会有什么巧合呢?小编也很想知道。
乱讲的。《团》讲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故事。好得我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呼天抢地来回跑圈:真的很好。好得过头了。是一个美丽又心碎的故事,很难过,但是很好。国产抗日战争剧——这里每个词组单独摘出来都像一面飘扬的红旗。而这个故事不是。它不是那样的故事。
想到认识的朋友里有好几位都十分了解这个故事与编剧,还有几位虽然没看过《团》但又看过他其他作品,我写起来时忽然有些局促与束手束脚。察觉到原来这么多人都读过兰晓龙的故事,而在此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,就觉得有些紧张:那可就不能信口开河了!
《团》是很疯的一个故事,疯的不只是龙文章和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战争,我和许多人都讲,上官戒慈的戏是我在国产剧里看过最疯的女人戏。电视剧有一个梦一般不真切的结尾,而我自然夜久意难平,梦里都还在喃喃问为什么。好作品带来的余震就是我临近过年还像行尸走肉,打开电影当看书的背景音乐,翻遍了库找游戏出来玩,心底焦灼如热锅蚂蚁,来回兜转,来回兜转:为什么呢,怎么会呢。不知道要寻求一个什么答案,这个疑问和我看完剧后打开《团》小说时困惑的问题(虞啸卿你到底为什么呢)已经不那么相关了。
在高强度看剧期间我还在哆嗦地想:停住了,我的人生在看完这个剧之前都无法前进了;看完之后我又打开书:是的。在知道答案(虞啸卿你到底为什么啊!)以前我都过不上正常的生活了。
它不是那种观后带来满足感的作品,看的时候我当然是幸福的,我无疑是幸福的,但看完以后很久如现在:很难过。一想起就呼吸急促,像那口遗憾的气息堵住半根气管,其他气接都接不上来。你想故事的每一个人都如此确切、立体。我怎么能如往常一样做残酷烂漫的观众,抛下他们的故事正常生活?
写至此处,书还没读完,但宵夜已经吃饱了,不得不离开电脑去梦中消食。
那么这篇手记也先到此为止吧。关于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的更多事情,日后还有机会再谈。想来想去近日的两件大事已经向大家汇报清楚,没有遗憾。而2021年末说要写的年终总结与一月总结都没有写,倒是将去年整年的精神风貌(拖延与偷懒)很好地保留下来。
此次手记颇有意义的一点是串联与小结了本人2018年高中在读的主要阅读生活,也算是一款乱序版年终总结。好吧。那么就当今年当作2018年来过吧,时间线跳转失误,接下来我将播放一支流行歌曲《北京欢迎你》来安抚大家。
Don’t panic,我们下条时间线见。